哎,我说。【第三集】

下一集,俩人就接茬吃早点,接上第一集开头。

这是个不短的连续剧,有很多故事要讲,有很多喜怒哀乐要他们一起经历。

就像你身边每天都会上演的肥皂剧,家长里短的日子。

我听过很多完美的童话和传说。

但都比不上一起到老的结局。


半年时间,换了仨保姆,最长的做了三个月。

王声时不时会来看看他,有时候他也赖着保姆带他去找王声。

从国外回来一次不容易,所以王声从来都报喜不报忧,怕身在千里之外的苗亦澜惦念。

但他也实在有些搁不下这个老家伙,一开始一个星期来往一次,到后来三天两头就跑去看看他。

自己手头的编纂工作还马马虎虎,可整天一坐下来,心里就扑通乱跳,生怕他出点什么事,或者跟电视里似的被保姆当傻子给欺负了。


王声年轻的时候被人说是傲娇,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冷言冷语满不在乎,其实心里始终绷着根弦儿。

但到了苗阜这儿,三个字就给总结了。


“情商低。”


“大爷,我这真不行,干不下去了。您体谅体谅我,也甭劝了,我上个月工资您给结过了,这个月头里这三天我也算送您的。谢谢您,我真伺候不了他。”保姆姑娘是河北人,淳朴能干,心底善良,对老人也有耐心。

这样一姑娘都伺候不了这位太上皇,可见是块多硬的骨头。

王声叹了口气,看着姑娘为难的表情,拍了拍她肩膀。

“辛苦你了姑娘。回吧,这三百块钱甭嫌少,找着下家之前,先垫吧着。”

他和气得笑笑,把钱塞给小保姆,眉眼弯弯。


“哎我说,怎么老了老了,还是你跟我,我怎这么倒霉呢,啊?”王声挑着眉,拿起一边的鸡毛掸子,戳了戳坐在桌边专心串手钏的苗阜。

受了惊吓的苗阜瞪大眼睛转过来看他,愣了一会,呲着一嘴乱牙嘿嘿笑了。


“笑什么你笑”王声忍俊不禁,又转脸一本正经得看着面前弓着腰扭着头笑的他。


“跟我回家吧?”他说。

苗阜怔怔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慢吞吞起身,一步三摇得蹭到了他面前。

“回……回家……”他两管眉毛一撇一捺,眼睛清澈得像只小兽。

王声笑得有些心酸,眼神一下就柔软起来。

他的手搭在苗阜的肩上,摩挲了一下。

骨骼嶙峋的肩膀,快要刺破他的掌心。


“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老了……”

他眯着眼睛望着他无神的双眼,哽在喉头的话,终究没说。


“走啦走啦……带你回家……”

他摆摆手,迈步往院子里走去。

苗阜跟在他身后,紧张得抓住了他的衣角。


像个害怕被人抛弃的孩子。


王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把他的手拽开,重新放进手心里握紧。


“嘿,你还是这么爱出手汗呐……”

他嗤笑出声,慢悠悠得说道。


胡同那么长,那么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一样。


“苗儿,你还记不记着挺早以前你跟我说过你最怕什么?”王声牵着他的手,他垂着头看着地面。他转过头问他,苗阜抬起头,却一脸茫然。

“嗨,问你也白问。”他自嘲得笑笑。

“你说王声,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王声学着当初苗阜那把烟酒嗓,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子不正经。

说罢,自己哼哼一乐。


“你说,我最怕啊……最怕自己脑子出问题……记不住东西了……往台上一站,灯光咔咔一打”,王声一手牵着苗阜,一手啪啪比划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王声的声音忽然懈了下来。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么多年背的活儿背的贯口背的身段,一个都想不起来了……王声……我真怕啊……”


王声仰起头,日落的光线把胡同里的红砖墙映成了暖橙,两个人的影子在身后不断拉长,拉长。

像是煮在岁月里温吞的不言不语,没人打破这样的平静。


两个略显佝偻的男人浸没在夕阳里,一步一晃得走着,慢悠悠的,不急不慌,就这么一步一步得走……


年轻时都想把日子过得快一点,似乎一夜白头才对得起胸口澎湃的激情。

可到了现在,总想把日子熬到烂熟,非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得够这里的酸甜苦辣。


许是对那间平房有特殊的感情,苗阜在王声家里住了没两天,就一直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哎我说,你还择床是怎么着?非回去不可啊?这不就你家吗?”

王声苦笑着,撑着膝盖用力得站起来。把药给他包好,放在桌上。

“我出去买个菜,你别乱跑,好好跟家等我,看完这一集就吃药……听话,啊?”

苗阜胡乱点点头,目不转睛得看着电视里正播放的动画片。


“喂?哎哎,闺女啊,挺好的,在我家呢,陪我说会话。”

王声把手里提的菜放在地上,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不知道是外面光线太刺眼还是怎么着,有点看不清楚。

“没事没事,你放心吧啊。好着呢!保姆没换,一直都没换,特好,跟老苗处倍儿熟。不用不用,甭操心了啊,话费挺贵的,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王声扯着身上的短t晃了晃风,每次说谎都一身汗,这辈子都改不了的毛病。

慢慢弯下腰提起两兜子菜,起来的时候重重得舒了口气。哼着大鼓曲儿,一摇一晃得走远了。


“不行,不能挑食,不能惯着你。”

王声皱着眉把他碗里挑出来的菠菜一筷子都给夹回去,“吃菜,光吃肉不行。”

“别埋头扒米饭,多吃点菜!”

“哎,我说你少跟我拉脸子啊,脸抻得跟驴舌一样给谁看呢?”

“想吃面?晚上给你做,这顿就吃大米。老吃面饮食不均衡懂吗?……嗨,跟你说的着这个么……”

“别瞪眼,把蛋清也吃咯。”

……


在这之前,王声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说这么多话。

像个胡同串子似的整天噼里啪啦扯闲篇儿嘴皮子不带停的。

有多久了?没错儿长大以后,下了台自己就没说过这么多话吧。每天看书,喝茶,下棋,浇花儿,看看微博。

乏善可陈。


小美和没错儿去了加拿大以后,话就更少了。

连笑都少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依赖起电脑和手机,因为那是他和母女二人唯一的交点。


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小老头儿很可爱。

他不再喝酒,不再油盐不进,不再厚着脸皮改活还不告诉他,也不再倔得让他想抄家伙跟他干一架。

现在的他只会温顺得傻笑,孩子一样抱着火车模型不撒手,吃饭时为了不吃青椒能怄上半天气。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也曾恨铁不成钢,跟他吵架掀过桌,骂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烂泥扶不上墙。

可他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苗阜,咱俩散了吧。

他王声要真瞧不上谁,一句话都不带说的。愿意骂,就说明他还在乎。


“哎我说,我请你吃饭吧?”

王声忽然来了兴致,一脸笑模样得问。

“吃……吃面……”老了以后骨骼变形,地包天更明显了。加上参差不齐的牙床,苗阜笑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喜感。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王声边打着拍子,边试探性得看着他说道。

苗阜无动于衷得楞着看他巴巴说,乐呵的。


笑着笑着,忽然蹦出一句,“江米酿鸭子!”

真是好似平地一声雷。


最后一个字用了极重的气,就是个博彩的用法。相当于从这儿把整段给截了,完事了。

说完,他还砸吧砸吧嘴,一脸满足得笑着说,“好吃……”


留下王声一人楞在当场没反应过来。


有些东西,会变成一种肌肉记忆,长久得存留在你身体的每个相关肌肉群,就像学会了游泳就很难忘记一样。

每次做到相关动作,都会触发一个习惯性的回应。

比如,他忘了那么多东西,却能记住怎么样结束一段冗长的贯口。

比如,他忘了那么多人。

却能记得住王声。


那个舞台,那身大褂,那块醒木。

那个人。


都是烙印在生命里的记忆,就像是吃饭睡觉。

变成了本能。


“我想搬到他那儿住去。”王声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对着面前那盆天竺葵喃喃自语。

那是没错儿十八岁生日那天,一男孩儿送她的,她要扔了,他没让,一直养到现在。

因为过了没几天,没错儿就要走了,他想着能多留一个念想儿是一个,没想到它倒是越长越旺了。

后来一年,小美受不了跟女儿一年也见不上两面儿,咬咬牙也奔了加拿大。

临走之前,帮他把屋子里所有的花草都浇了水,尤其这盆天竺葵,是她最喜欢的花。

所以有时候他想念她们时,就会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跟她们说说话。


“我也不想再给他找保姆了……平时他拉了尿了,小姑娘家的伺候不好。找个年纪大的吧,又照顾得不仔细。说到底,他什么都不知道,傻了,她们对他好不好的他也不会告状啊。”

王声仰头靠在躺椅上,看着夜空的繁星。

“你知道吗,那天我把他从我家送回他那去,我眼看着保姆把他搀进屋儿里,他一直回头,盯着我的那双眼睛……那眼神……小美,我这辈子也忘不了……”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就像个离家出走的小猫,好容易碰上一个好心的主人,没养两天就又给送回去了。”

他笑了笑,眼睛半闭着。

“还有一回,我去看他,他一个人对着墙说话。保姆在外面洗衣服,他絮絮叨叨对着墙上的镜子说个没完……我就纳闷了,我请保姆难道就只是为了伺候他吃喝拉撒?那跟养个小动物有什么两样?”

“苗妞儿上回一走也不回来了,工作忙,再回来又得到春节……平时没人陪他聊天儿,真能想起点儿什么也都又忘了……”

“你俩这一走就是半年一走就是半年的,平时我干什么都是一个人,连说话都得对着一盆花儿,除了脑子清醒点,跟他没啥区别……要是搬过去,我俩互相都能有个照应……你说呢?”

“甭看中国有十三亿人,能陪我吃饭散步扯闲篇儿的,目前也就他一个,哼哼……”

说着,他从鼻腔里挤出两声僵硬的笑。


“搬过去吧……还省我一份水电钱……楼房用电就是贵啊……”


夜风起了,他慢慢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阳台门后,苗阜颤巍巍走出来,把厚毛毯轻手轻脚得搭在了他身上。

一双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得看着他熟睡的脸,像是说一个秘密一般神秘又小声得说。


“夜里……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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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