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第一集】

看过【嘿,老头儿】突然想到的。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都老了,没了牙还在斗嘴的样子。

那样真好。


“哎,我说。”

王声站在苗阜床边,举起拐杖敲了敲床梆,闷响,像床上那人半夜此起彼伏的呼噜。

窗外日头正好,穿过木窗直直漏在双人床上,素面儿的被子里,那人缓慢得翻了个身,僵持了一下,极不情愿得撑起身子。

“把药喝咯,带你遛弯儿切。”王声把拐杖架在床头,脊背稍有些驼了,递过去一个塘瓷缸子。

苗阜呆呆得坐着,没有接药,也没有说话,衰老的双眼中有混浊的青灰和白。

“我说,该喝药了。”

王声又向前递了一下。脸上的细小皱纹清晰可见,眉目间满是倦怠和疲惫。可即使如此,下巴上也没有多一根胡须,穿戴梳洗依旧整洁干净。

讲究的人,到了也变不成将就的人。

苗阜艰难得转动了下眼珠,每天清晨都是他一天中反应最迟钝的时候,要给他百分之二百的耐心。


接过药,一饮而尽。


捧着茶缸的他脸皱得像颗核桃,五官都揪在一起。

“苦”。

他咂咂嘴,皱着鼻子吐出舌头说。

嗓音沙哑,像是拿矬子磨过声带一样。


王声笑得眉眼弯成两道月牙,老了老了,笑起来还那么好看。

“吃糖”。

他说着,把事先剥好的大白兔奶糖塞到了苗阜嘴里,看着吃到糖的他笑得像个孩子。


“想吃什么?”王声双手撑着床慢慢在床边坐下,慢悠悠问道。

“包子,豆,豆浆。”苗阜认认真真得回答。

两个大眼袋挂在眼下,老年斑星星点点分布松弛的脸上。

“成”,他点点头,把床角放的衣服递给他,“穿好衣服,我带你去吃早点。”

“我还想……吃个茶叶蛋……”苗阜接过衣服,怯生生看着面带笑意的王声。


王声的笑却慢慢凝固在脸上。


“……好,好,茶叶蛋,加个茶叶蛋……”王声沉默了片刻,忽然别过头去,不停得应道。

双手撑着膝盖用力起身,嘴里还在细细碎碎得念叨。


“哟,王老师又带着苗老师出来遛弯呐?”

出门时正碰上出来买菜的胡同口的刘妈,几十年的老街坊。

“哎,您买菜去啊?”

“是啊,今儿打算吃什么?”

“他要吃包子,带他去胡同儿对面买俩包子。”

“还有……还有茶叶蛋……”

一直没有吭声的苗阜,牵着王声的手突然紧了紧,小声说道。

像是好容易征得家长同意的孩子,生怕谁反悔了一样。


刘妈哈哈大笑起来,王声也笑了,用力攥住他的手。

苗阜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颤颤巍巍得小步跟着他。


王声膝盖得了滑膜炎,走不了长路,腰椎也不是太好,久坐容易犯病。

看书成瘾,六十不到就戴了老花镜,甭说,倒是更像老教授了。

几十年间,岁月在王声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大变化。只是比以前瘦了些,皮肉松弛了些,眼角有些下垂,皱纹也爬上了额头脸颊。

苗阜却比他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

或许身体机能,也是如此吧。


俩人磨磨蹭蹭,从胡同里走到早餐摊,就耗了十几二十分钟。


“哎我说,你别吃这么急,容易噎着。”

王声皱皱眉,把豆浆推到他面前。

苗阜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茶叶蛋,腮帮子撑得鼓了起来。

好容易把嘴里的饭送下去,咕咚咚几大口豆浆又下了肚。

“得,得快点,不然一会演出,赶不上。”

他边往嘴里塞着包子,边用手敲桌子,无神的双眼中,好像有了些许亮堂。

王声抓住他细瘦的手腕往下扥了扥,慢条斯理得说,“老家伙,你记错了,今儿没演出,明儿才有呢。”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呆滞。

“明儿……”

“哎,明儿。”

“我记错了……”

“哎,你记错了。”


这样的对话,昨天一字不差得发生过。

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都发生过。

上了年纪,健忘很正常。

不过苗阜这健忘,忘得有点彻底。

他谁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王声。


简而言之,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这事得从一年前说起。


“哟,爸,您这嘛呢”,苗亦澜顶着一头大波浪卷戴着墨镜,蹬一条小脚裤踩着小高跟“噔噔噔”就扭进了大门,走过四合院中间那口天井,顺手把外头晾的衣服给摘了。

刚把手里大包小包的放下,一转头就看见了正在里屋穿手钏的苗阜。

“嗬,这么大酒味儿,又喝了吧你?”她皱着眉头,两根手指从地上夹起一件汗衫,“哎我说,你穿脏了的衣服就往地上这么一撇啊?还当有人能给你收拾呐?”

苗阜低着头专心穿着手钏,一桌子都是小珠子,还有零散的流苏。

“哎我说,叫你呐,爸!”苗亦澜一把摘下墨镜,“噔噔噔”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大眼睛瞪得溜圆。

苗阜这才慢腾腾抬起头来。


一年多没见到他了,苗亦澜有些愣怔。

人……怎么会老得这么快呢……

好像一年间把剩下二十年的皱纹都长在脸上了。


“老头儿……你才多大啊,你才五十七……我走的时候你还一个人扛水桶呢,你还能一个人上房顶修瓦呢,你……”苗亦澜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枯瘦,骨骼硌手。

“不是你……你怎么就……”她皱着眉,悲切得看着面前的老人,声音有些哽咽。

“你怎么就老成这样了……”


苗阜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清秀,妆容精致的姑娘,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我……我吃葡萄。”他像是梦呓一般说道。

苗亦澜看着他出神,眼睛里满是心疼。

“我……我想吃,葡萄……”他又说了一遍,急得快要哭出来。

“哦哦,想吃葡萄啊?”苗亦澜站起身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门,“走吧,咱一块买去,我陪你去。”

“我不去,我不出去,外面有坏人……”苗阜一个劲往后躲,躲在衣柜后面,像个犯错的孩子。


这时候苗亦澜才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


她站在茂盛的阳光里,门外有人走动和洗衣服的声音。

父亲在阴影里躲着,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哎老头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苗亦澜逆光站在门口,看到苗阜缩在衣柜后面,害羞而紧张得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她“哈”得一下笑出声,然后整个胸腔开始发抖,笑得站不住,蹲在地上。

笑着笑着她猛的站起身,捋了捋头发,“噔噔噔”几步跑到苗阜跟前,捧起他的脸反复端详了一番。


“爸……我是你闺女,我叫苗亦澜。”


“……姑娘,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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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