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


他们叫他老刁。

老刁开出租,每天颠倒昼夜作息混乱,落下一身的职业病。但是老刁爱喝酒,喝了酒就爱给人讲故事,一个接一个,有些都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完了故事,只字不提结账这一大事,吹瓶无情倒头便睡。虽然大家都乐意听他扯闲篇儿,可也没几个人情愿当蒲松龄,久而久之他便得了“老刁”这个名号。

我特喜欢听老刁侃大山。虽说他喝酒不结账,但他量小,醉得快醒得也快,一瓶哈啤基本上就开始自己咬舌头了。所以每次我闲着没事就会找他出来喝一顿,一叠醋花生一盘凉菜就够他喝到脸红脖子粗。

老刁是个奇人,一般人讲故事讲到兴起,免不了要讲到自己,讲到身边发生的事,可老刁讲故事对自己身边的人向来只字不提。我不过是他一个普通的乘客,聊得投机于是留下联系方式约好一起喝酒,一来二去逐渐熟络起来。可我对他本人的家庭工作朋友还是不清楚,只知道他遇见过很多天南地北的乘客,从那里听到了无数人情冷暖和悲欢离合。

老刁的故事里有开养猪场的海归,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红军,有走丢的自闭症儿童。还有各种民间高手,什么单手能拉动一辆载人越野车的退役军人,什么被比利时总统邀请去国外为公主问诊的老中医,什么十年时间遍访世界十大最凶险地区的徒步旅行者。稀奇古怪的经历,各显神通的技能,随便挑一个就能秒杀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开挂阿三。

老刁说他开了二十多年的车什么人都见过,练就了一双从红尘中洗炼出来的火眼金睛,甭管什么人,只要往车上一坐,用不着开口说话他就能知道这是什么妖精变的。家庭条件工作环境年龄大小,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每年十佳出租车司机都有他一个。我说他吹得太大,他只是笑笑,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

2007年冬天,老刁的车上拉了一位特殊的乘客,是个盲人姑娘。她从婚礼上跑出来,一路落荒而逃。她抱着手中的婚纱,曳地长裙已经被踩得满是泥脚印,坐在车上依然惊魂未定,急促得喘息着。车后还能听到有人尖叫着要求老刁停车。就在老刁全力穿行在拥挤的车流中时,盲人姑娘突然撕心裂肺得哭了,几乎刺破他的耳膜。

他没有问,也没有说话,直到车子停在一家宽敞明亮的旅店前方。姑娘抽泣着,不发一言。老刁知道她身上绝对不会带钱,不仅没收车费,还替她开了房间。

老刁说那年冬天特别冷,姑娘大半个肩膀头子露在外面。他咬着牙发狠得说,真他娘的性感。

老刁感觉自己做了好人好事,胸前的红领巾鲜艳了许多。从旅店踢着正步走出来,还没摸到自己车门,就被追上来的新郎一家给按地上胖揍了一顿。

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人婚礼前突然起了争执闹矛盾,姑娘负气出逃,新郎怕她眼睛看不见出什么事故,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奈何老刁还以为是电影里演的年度悲情大戏,任凭人家在身后千呼万唤,脚下油门稳如泰山。一路火花带闪电得飞越车海,觉得自己道德高尚亲手拯救了一个失足妇女。

我问老刁事后最大的感触是什么,老刁说,目测那姑娘有34C。

老刁被人讹过,被人骗过,见义勇为被人误会过。可他依旧每天捧着那颗热腾腾的心一个猛子扎进冰封的人情世故里,嘶啦啦烫出一块世外桃源来。小人物的自得其乐,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老刁最痛恨那些碰瓷的人,二十多年来他遇见过上百个碰瓷的刁民,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形形色色男女老少社会各种阶级各种成分,免不了还有几个共产党员。

零八奥运那年,老刁刻苦学习了半年英文,总算记住了英文字母有26个。那天车上拉了一位外国友人,除了会说两句你好再见fine thank you只能一个劲挤着脸上的褶子冲人笑。好死不死在路边停个车等人下去拍照的功夫,来了个不开眼的碰瓷惯犯。

老刁说哥们儿,我这车停这都没动,你好歹等我发动了再躺我车下头啊。

那男人坐在地上捂着胸口,一脸死了妈的悲痛欲绝,根本没接他茬。这时候外国友人拍完照回来了,看见这一幕连声惊呼“what the hell !”“oh my gad!”,老刁记得自己好像学过后一句的意思,赶紧上前解释说“那不是你的gad,那是碰瓷儿的,碰瓷儿,你滴明白?”

外国友人当然不明白,可地上那位哥们儿明白,他演技十分到位得用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逻辑用英文跟他解释道,“He hit me,and he refused to compensate  for me.”

老刁懵了。

那是他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其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后来老刁这单生意没跑成,跟那个过了英文六级的高级流氓知识分子在派出所做了一下午的笔录和思想教育。那一刻老刁觉得自己前四十几年的脸都丢尽了,揉吧揉吧全糊在地上揭都揭不掉。所以从那时起,他除了异常痛恨碰瓷的人,还异常痛恨所有过了英文六级的新时期进步青年。

一零年春夏相交,老刁拉过一个孕妇。那时候在路边钓鱼执法的孕妇特别多,利用好心人的善良骗取政府奖金,防不胜防。老刁有好几次碰见这样的冤大头,不管吧心里过意不去,管吧又怕惹祸上身。最后权衡利弊,老刁又总是一头热得冲上去。

不过这次的孕妇是货真价实的早产,羊水已经破了,在后座上跟老公一人一声交替着哀嚎。孕妇哀嚎是因为疼,她老公哀嚎是因为她掐得他疼。

老刁表面上风平浪静,打开语音控制中心呼叫广播电台,申请快速通道,呼吁主干道的司机主动让行。其实内心里早就沸腾成了一锅乱炖,按拨号器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人送到急诊之后,老刁跺了跺僵硬的右腿,他还没在市中心踩过这么猛的油门。可等他走出医院准备回车里的时候,急诊楼外面连根车毛都看不见。

老刁又懵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刚才出来帮着抬人的时候,他没有拔钥匙,也没来得及关车门。

老刁哭了,几千块钱和手机都在车里,那时的他身无分文。

三天之后,警察破了案把车送了回来,孕妇母子平安,她老公和她的家人给老刁送了幅锦旗。这事被当地的报纸报道,占了大半个版面,老刁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

老刁说,我看着锦旗上那几个烫金的大字,我心里就想啊,这世上,还他妈是好人多。

于是好人老刁依旧每天穿行在车水马龙的繁华闹市,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握着方向盘跟随广播里的京韵大鼓打节奏。听着陌生人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普通话,听着他们各自的悲喜人生和江湖之远,仿佛自己也走过那些山高海阔,经历过生死离别。老刁仍然是老刁,讲着别人的故事,过着自己的人生。


可是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


一五年夏,老刁走了。

在自家小区楼下,他伸手接一个从23楼掉落的女童,肋骨骨折刺破肺部。还来不及抢救,在半路上就没了。

听说老刁的儿子是消防大队的消防员,天津事故发生之后就被派往了事故现场进行搜救。好好一家人,一夕之间只剩下一个女人独守空房。经历丧夫之痛时还要为儿子提心吊胆,一夜白头的说法丝毫不是夸张。

我随着媒体和好心人一同去探望老刁的遗孀,路上构思好的千言万语在见到她的一刹便分崩离析。在此之前,我未曾理解哪种眼神才能被称为绝望,而那一刻,我看到了世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哀恸至极,无助,昏暗,抽离。

我想起了余华的《活着》。

我似乎看到老刁在无数个饮酒后的深夜里发亮的眼睛,他也曾胸怀大志梦想扬名立万,访遍山川大海。只是那些热望和幻觉都随着岁月疲长逐渐消弭殆尽,只剩下温吞的时光熬煮着柴米油盐。他是个平凡世界中的平凡人,没有英雄传说,没有跌宕起伏的高潮剧情。唯一算得上乐趣的,也只是在别人的故事里,缅怀自己。

老刁常说,我讲了半辈子别人的人生,还从来没听过别人讲我的故事。

我环视着老刁年老失修的破败房屋,拥挤而寒冷。我提着手中的好酒,放在那面落了灰尘的锦旗下面。

我脑海中忽然幻想出老刁抱着锦旗傻笑的模样,带着憨厚和害羞,鼻梁挤出细细的褶皱。正红色绒面的锦旗上头绣着几个刺眼的烫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好人一生平安”。


听故事的人喝醉了酒,讲故事的人,却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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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