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编辑,加入了wuli扣子大触 @一颗机智的小号 的画作,看到的那一刻我真的泪崩了……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掉得不知所措,请务必看到最后!拜谢!

(以及扣子你家缺文秘吗?会扫地做饭洗衣服拖鞋晚上还能啪啪啪的那种【不是。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识他生?缥缈缠绵一响情。
当时留恋诚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题。

经过很多年后王声依然习惯写信,披着一件大衣,发白的棉衣袖管里探出通红的手指。桌上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灯花燃烧发出轻微响动。

1925年冬,南方不太平。

五卅惨案后,从上海到广东,革命军高喊着人权和主义将杀机一路蔓延下去。北平的街头却萧索寂寥,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旋。人们穿着破旧的棉袄,脸上的表情像叫冷风冻住似的。王声抱着从店里买来的半块面包和几盒柴火,路过一个乞讨的人。他分不清那人是死了还是活着,反正都是一样。

苗阜吾兄,展信佳。

王声握着羽毛笔,笔尖悬空在纸页上,半天却不知道如何写下一句。墨水凝在笔尖越积越重,忽而掉下来晕开一小块。

今天仍是很冷,路边的树都成了灰色,和那坚硬的地面变做一样的。我没办法在这种时候评论生死,但我心中依旧是痛,那终究是同胞在自相残杀!

北平大抵已经睡了,我渐渐丢失它的心脉。一如很久以前我们听的那场戏,拉弦子的老人突然死去,台上年轻的角儿站住了,不再开口。于是人们轰然而散。我遇见一个不愿意剪发的男子,再无人揪住他的头发拖去“修理”,甚至有长沙女人剪短了头发冒充男子,多么可笑!女人想要做男人,多荒诞的事呵!

王声停了笔,顿一顿。似乎是觉得不妥,却又无处修改。灯花左右摇曳了几分,冷风钻过门板。

墨水快要冻住了,不知道在那之前我能否重新找到住处,这天可真是越来越冷!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连年的打仗像把人都抽走似的,北平越发空荡,卖报的孩子也不出来喊着,“今日头条,今日头条”,我倒有几分想念从前的光景。
如今天桥人不算多,打把势卖艺的和唱二簧的都不见了。你熟悉那个麻脸,那个麻脸,哈哈,怎的生了那样一张脸!你还说他是福气相!如今死了,草席子卷起来的,我不知最后扔在哪里。或许有好心人给十文钱,雇人埋了罢。这年头活人同死人只差一口气,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声收起笔,抓了抓冒着青茬的头皮,手上冻裂的伤口结了暗红的血痂。他凑上前吹灭烛台,烛台上有破碎的灰烬悉数荡起。他又感觉惴惴不安,整个屋子变得和北平一样空空荡荡。只是仍然狭窄,一个人也显得拥挤些。

他习惯蜷缩起来睡觉,只有一床破旧的棉絮被褥,手脚都瑟瑟发抖,然后他开始祈祷。念一些奇怪的经文,或许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黑暗和疲倦是很好的催化剂,寒冷也容易让人丧失抵抗,他倚靠着冰冷的土墙很快睡着。

苗阜吾兄,展信佳。

最近天气好,日头大得像饼,我似乎听到有鸟儿叫了。什么鸟呢?我猜是画眉。北平的爷们儿大多拎着笼子,应该仍相信大清还活在他们笼子中罢。谦祥泰的徐掌柜辞了家里的两个跑堂和侍应,许是见我会写几个字,想雇我去做账房。他那天叫住我说,嘿!那位先生!
天呐,他说先生,多久违的称呼呵!
从家里到谦祥泰要走上一段路,路过两个早点摊儿,还有一家红十字医院。东交民巷的旗子越来越多,要人仰着头才能看到,升得那样高,像在炫耀什么一样!

它们探着脖子,哎!又那样长!

王声疲惫得睁不开眼睛,近些时候他不再有力气握住笔杆写信,喝过棒子面粥就倒头睡下。时日越发的长,比夜晚还要长,长得教人分不清到底是醒了还是睡着,眼前又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看不真切。

北平下雪了,白茫茫的一片。匾额上头积着厚重的雪层,窗外的冰凌垂到窗沿下,牲畜都噤了声。车夫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帽檐落满零碎的白屑。太太夫人披着貂皮大衣在暖气房中打牌,玉样的手指上金翠的首饰琳琅满目。

王声呵出一口气,袅袅白烟仿佛要被冻成冰碴碎下来似的。他将手揣进腋窝下面夹紧,捡来的狗皮帽里生了虱子,不戴头皮要生疮,戴上又痒得厉害。

他每天要走一个钟头,从胡同尽头走到谦祥泰,能剩下一顿午饭的窝头钱。窝头也结了冰碴,端出锅一会儿就硬得不知如何下嘴。他用茶碗砸开然后捂在怀里,脸上又似乎习以为常。

越是冰凉的饭食,进入胃里翻江倒海腾云驾雾,终是会化成两行滚烫的热泪。从眼中流到口中,再从口中吞进心里。

苗阜吾兄,展信佳。

我有几天没有吃过米粮,身上越发挂不住皮肉了。你定没尝过冰水泡糯的窝头,化在嘴里颗粒分明!我觉得自己像一匹咀嚼麦子的马……不,还是像鸡子好些,无论如何都强过生而为人罢!
外面的炮声又响起来,我原以为只有新年的火鞭才能响到那个地步,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后便是长久尖锐的冷漠和麻木。掌柜对我很好,他把老爷们剩下的豆干和花生分成几份,我得了最多。
我该多么感恩在乱世中施舍花生给我的人!可我却身无长物,不知要馈赠他些什么,又多么可悲……

1937年12月末,民国二十六年。

民生凋敝,国运飘零。四处都逢着连绵号角,吹得人心头战栗不已。从东北到陕甘宁,从上海到南京,法西斯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北平,已宛如一座空城。
王声拖着沉重的步子路过谦祥泰,那早改了门面换作洋人的烟馆和绸缎铺子。老掌柜悬梁自尽,家眷逃亡贵州老家。王声用最后拿到的遣送费给徐掌柜打了一口棺材,打到最后一块板子,木匠师傅就被日本人一刺刀扎了个透。因为锯木头的声音被天皇视作不祥之音,会导致军心涣散草木皆兵。

王声哭笑不得,可那张脸上除了僵硬的嘴角能微微拉扯,再做不出别的表情。

苗阜吾兄,展信佳。

我见到一张新鲜的旗子,从上到下红黄蓝白黑都有,五种颜色像是小娃娃做作业画错了地方。但是,那旗可真威风!十年前它在东北,十年后它又跑到北平,干的都是同样的勾当,只是易了主子罢。
路上赶牛羊的人穿得破烂,仿佛活该冻死一样,连牛羊都比不过——他们大抵是不懂!老徐死了,我给他打的棺材却没能成型。原因竟如此荒诞可笑,可我却是哭不出的,连做做样子都不得要领。我将他埋在后院里,那些洋人不知道!他没本事死在故土,只能把他埋在这块不得安宁的地方。我也有诸多不忍,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声未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痨病,咳疾日益深入腠理,早已无药可医。他曾以为到了春季便会好转,谁知百花缭眼柳絮纷飞,带着香氛的暖风从鼻腔至心肺,一路烧灼下来瘙痒不堪。
他时常蜷缩在床上咳得浑身战栗,双手无力地从边沿垂下。眼前再看不清东西,白净的面皮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病斑。

 

苗阜吾兄,展信佳。

已有月余不曾书写,握笔时露出几分尴尬和陌生。我觉出几分身体上的变化,只盼是好的征兆……如今已挨过深冬,若能逃过盛夏日子会好过许多。街上牛羊多些,北平又添了几家银号,日本人设立的。我听闻外省仍不安宁,但愿这吃人的时候快些过去罢!我再没有力气说什么了,许多字也渐渐忘记笔画,从前还……哎!说从前做什么?我是老了!

 

1949年秋。

王声的书信被转手数十次,落入商务印书馆总编手中。于是这四千多封家信横跨十余年的时间轴,不记散轶篇目,都被当作重要历史研究资料,共编为十三册。

后来,一位致力研究抗战历史的学者对王声的经历感慨不已,出了一本描写其生平简介的专著。但他与多方学者探讨沟通,又查阅了大量资料后,发现历史上并未有过苗阜的记载。而在这四千多封家信里,王声一未提及苗阜的住址,二未说明其样貌特征年龄大小职业身世,甚至在每每在回忆过去时总是欲言又止。

于是,学者大胆得出结论,这位抗战时期著名的文学大家只是在那个年代缺少某种精神寄托,所以将“苗阜”当作了倾诉对象。至于这究竟是一个代号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现有的资料尚且不足以考证。

苗阜吾兄,展信佳。

我最近常常想起过去,你瞧,我不该提。但我仍会想起,那画面总在眼前转悠,教人心不甘情不愿。
院子里新开了几株桃花,花瓣颤颤巍巍挂在枝头,清澈透亮,粉色波澜似的。我又听见有人叫卖,卖的是油炸果子。你一定好久没吃罢,从前你最爱学他们唱词,青皮小孩儿都管你叫“油哥儿”,嘿!
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听说今年四处花都开得美极,漫山遍野又生出葱茏碧色,
油绿油绿的。那日头或许又何从前那样高悬起来,真叫人害怕!
那日头,那日头呵!如何才能落下!

王声突然重重咳嗽起来,面目狰狞可怖,声带已近乎撕裂的沙哑。口中咳出浓血裹挟着唾液,也分不清是从哪里涌出的。笔尖于是猛然戳破了纸张,留下一块丑陋的墨迹。
他撑着身子悠悠爬起,肩上挂着的棉衣随之滑落,露出瘦弱嶙峋的脊骨。床下有一只老旧木箱,里头镀一层老银,搁着千奇百怪的东西。
毛笔,徽章,铜钥匙,长命锁,木雕的猫头鹰……还有一颗发霉腐烂的果核。
王声哆嗦着手划着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了他刚刚写完的那封信件,火光跳跃起来几乎吞噬到他的手指,而后跌落进木箱中。
那火似乎是烧了一个多钟头,也或许是两个,都无所谓。王声捧着烧黑的箱子,到窗边立住。

院子里一片狼藉,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他将灰烬扬了个干净,纷扬的姿态如同深冬大雪,势如瓢泼……


1917年冬,他们在北平相遇,一是爱国将士,一是大学老师。1920年夏,他们在北平分别,一个南下,一个留守北平。1923年秋,两人失去联系,王声逃亡山东,音讯全无。1925年春,王声回到北平,开始长达十四年的书信写作。
苗阜其人,只是在战争中丢失在人海中的亿万同胞之一,是生是死无从得知。或许他有幸被上天眷顾,长寿至子孙绕膝四世同堂,也或许他英年早逝马革裹尸。只余下那一张泛黄斑驳的老照片证明他曾真切存在于这世间,却也随着那纷扬的灰烬,不知飘向了何处。
“不得而知”,“无从考证”。
不论过了多少年,科技多么发达,资讯如何通畅,结果都是一样。
这两个词依旧是人心头一块顽疾。

毫无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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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鸣谢扣子太太给配图!!感动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注:信中意向多有所指,欢迎大家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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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